元封之后无五年

有话好好说,有泪慢慢流。

【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南城以南(上+中)

cp:东南大学×南京大学

南泱,东南大学1952年于旧址继承国立中央大学工学院,取一个央字。

南谨临,南京大学1952年迁出国立中央大学,合并金陵大学主体部分,取金陵二字。

历史零分,语文不及格,不要和我计较啦。


 

“这就是弟弟吗?”三岁的南谨临扒着摇篮的边,踮着脚尖看着摇篮里那一团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东西。

南谨临手里还抓着半块没来得及吃完的糕团,他努力地把软乎乎的点心递到弟弟嘴边,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宝贝:“给弟弟吃。”

“弟弟还没长牙,不能吃这个。”奶妈笑着把南谨临抱到怀里:“等弟弟长大了,你们一起玩好不好呀?”

南谨临在奶妈怀里扭过头继续看摇篮里的小肉球,刚出生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好大一双眼睛正水润润地盯着他瞧,南谨临挣扎着把手伸到弟弟脸边,又不知道这软趴趴的一小团自己可以动哪里,正犹豫着,摇篮里那位突然张开了嘴,含住了南谨临的食指。

“弟弟喜欢我!”南谨临惊喜道

“弟弟这是饿了,”奶妈笑着把少爷放到地上:“快出去玩吧。”

南谨临不肯走,又扒着摇篮看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深出食指戳了戳弟弟的脸:“快长大,我等你长大陪我玩哦。”

  

弟弟叫南泱。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南泱会念的第一个词是“哥哥”,发音也是含糊不清的。被叫了哥哥的南谨临开心得想要伸手戳弟弟的脸,想到大家都说小孩子的脸戳多了会落下流口水的毛病,只能讪讪地收回手,可他是真的高兴,转念想伸手抱抱弟弟,又怕摔了南泱,正揪着衣角一脸无措,南泱突然把手里紧紧攥着的奶嘴递到他嘴边,又喊了一声“哥哥”。

那天晚上南谨临躺在床上,裹着被子滚来滚去,怎么也睡不着,翻了半天,最后光着脚跑到了隔壁南泱的房间。

南家教养极严,过了三个月的小孩都是离了父母独自一间房,外间住着奶妈和丫鬟,小孩子身量轻,蹑手蹑脚钻进房门倒也没引得别人注意。

南谨临把一颗玻璃纸包着的糖小心地压到南泱的枕头下面。今天他书背得好,父亲给他的,说是西洋来的水果糖。他没舍得吃,在手里宝贝似的攥了大半天,化了大半他也没发现。

他轻轻戳戳南泱的鼻尖。

“现在不可以吃,长大了才能吃。”

“所以,快长大呀。”

 

 

南府里有一棵老松树,飘飘摇摇历了六朝烟雨,世人都说这一棵松树定了南家千百年来的根基血脉,才让南姓一族几经兴衰,到今天直可谓是掌了南方大半的命脉,这棵树盘根错节地立着,被传得神乎其神。

不说根基血脉,南家历年来对这棵老树都怀着极大的敬意。六朝更迭,不死不枯,大抵也是相生相惜。

在小孩子眼里倒也没那么神奇。

南谨临十岁,管家爷爷给他买了新风筝,让他在院子里放。不留神挂到了六朝松最高的枝桠上。小孩子丢了玩具,蹲在树下鼻子都还没来得及发酸,站在一边的南泱二话不说,挽了袖子就往上爬,要给哥哥摘风筝。

小少爷爬这宝贝树被父亲发现,生了好大的气,那松树也是你爬得了的?南泱垂着头跪在父亲面前挨了半个时辰的骂,从我们南家起家不易再到你这个样子我如何放心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你,说完还罚小少爷面壁三个时辰。

晚饭过后南谨临去敲小黑屋的门,鼻息呵在带着灰尘味的窗纸上,漾起一股蒙了灰的酒酿小圆子味:“南泱?”

“怎么了?”

“你饿吗?爹不让我来看你,他现在在书房看书,我偷溜来的。”

门那边传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前,南泱的声音隔着一层木板传过来:“快回去吧。”

南谨临不放心:“我去厨房给你偷两个蟹粉汤包?”

“不喜欢吃。”南泱直着声音回答。

“那煮干丝你喜欢吗?再不然今天我看他们蒸了小兔子馒头,我给你拿!”

那边没说话,窸窸窣窣一阵响,一只黑白红三色的燕子风筝从有了年头的门缝间挤了过来。

南泱说:“你的风筝。”

南谨临看着风筝,愣了半晌,他想如果不是这个风筝,弟弟也不会去爬六朝松。于是手上带了点狠劲,扯过风筝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发孩子气的小脾气。

南泱笑了两声:“风筝又没错。”

南谨临前言不搭后语地又问他:“你饿了吧?”

“还好。”

“晚上有酒酿小圆子,我留了一碗,你出来了记得去我房间吃。”
南泱其实不爱吃甜的,南谨临喜欢,就觉得弟弟也该是喜欢的,每次都会多留一份,最后也多是被他自己吃了。

 

这一年是民国元年,满清正式覆灭,民国的新政府就建在了南城,南家作为当地的大家世家,在政府筹建之初出了不少力,已然无人可及的地位又向上爬了几分,当家人和政府官员推杯换盏之际,两个少爷照旧你追我赶奔走在大宅子弯弯折折的回廊间。

 

 

南谨临有过一个女朋友,十八岁那年认识的小姑娘,穿黑色的过膝裙子,两个麻花辫安静地垂在胸前。

小姑娘来家里吃饭,南家的地位今非昔比,所谓经济命脉终究是旁门左道,如今攀上了政府的正统关系,放在以前俨然已经是半个王爷,小姑娘紧张地不停拨弄头发,坐在那一句话都不敢说。

南泱看见了,眯了眯眼睛凑到人家面前:“姐姐晚上好。”

男孩子的语气不痛不痒的,听不出什么感情,但大概是眉眼生得凌厉了些,逼得近了小姑娘都觉得心跳得慌。

这小少爷长得可真好看呐。

坐在一边沙发上看书的南谨临放下了书:“你逗她干什么?”

“我逗她了?”南泱看也没看哥哥一眼,噙着笑反问。

“没逗她你喊什么姐姐。”

“不喊姐姐喊什么?嫂子?”说到这南泱似乎觉得很有趣,弯了腰直勾勾地盯着女生眼睛问道:“我叫你嫂子好不好?”

他嫂子还没说话,南谨临现在后面“啪”的一声合了书,冷着声音道:“吃不吃饭了?”

南泱于是直起身来,他这几年窜了个子,十几岁的少年长身玉立:“嫂子,吃饭了。”

说罢转身给姑娘拉好了椅子:“嫂子,坐。”

女孩说话都结巴了,红着脸看着眼前这个弟弟,小声道:“谢……谢谢你。”

 

这事过后没两天南谨临就分手了。

知道这消息的南泱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父亲似乎有意让他接受家里的生意,南家家大业大,涉及到方方面面,要学的东西太多,各种语言的原文书,经常要看到半夜。

南谨临坐在弟弟的床上,抱着枕头道:“我们分手了。”
南泱翻一页书:“那恭喜。”

南谨临说:“我说分手的时候,她还哭了。”

南泱手里的笔顿了顿:“哦,真可怜。”

南谨临说:“这可是我初恋。”

南泱就抬头看他,台灯的光在少年眉眼间镀了一层软软的柔光:“你想说什么?”

南谨临揪着枕头的两个角,攥出两个皱巴巴的印子。

南泱放下笔,走到床边,单手抓住枕头往上提了提,南谨临就跟着枕头站了起来,还是紧紧抱着不肯松手。

他眼眶有些发红。

是啊,我想说什么呢。

南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睡觉吧。”

“我今天难过。”南谨临想了想,补充道:“特别难过。”

“你难过什么?”

“我分手了啊。”南谨临理所当然。

南泱连着枕头带人一起把南谨临掼倒在床上,压身道:“分手真有那么难过?”
南谨临侧过脸不看他,眼睛躲闪着盯上床头柜上摆的小摆钟。他想说其实也没那么难过,但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么说了好像丢了面子,于是就紧紧盯着钟摆,左一下右一下,叮当,叮当。

南泱等不到他的回答,叹口气,道:“好。”

好什么?

“睡吧。”南泱拉开被子直直盖到南谨临鼻尖:“就在我这睡。”

 

 

南泱十八岁那年正式从父亲那里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南谨临照旧泡在书卷堆里。

南府这片地,以前是国子监的地界,方寸之间都不知挥洒过多少笔墨,虽说现在生意做得大,在政界也算说得上话,可说到底,文人的底气不能丢,挥毫洒墨,柔情万种间挥斥方遒。

南谨临喜欢在南泱看文件的时候坐在他旁边,随便翻点什么书,刷拉刷拉的,闹他。

有时候真的无聊了,就把下巴放在南泱下巴上,对着他脖颈小声说话:“无聊呀。”

“无聊就睡觉。”

南谨临向前探探头:“你看什么呢?”
“怎么了?你想看?”

“不看不看,”南谨临摇头,下巴硌在南泱肩上,两个人都痒痒的,又说:“我无聊呀。”

有时候睡眼朦胧地趴在南泱对面,垂着眼睛看钢笔尖在纸上机械地来回,许久才打一个哈欠,从手边的盘子里摸出一块梅花糕,自己咬一口,剩下半块递到南泱嘴边:“你吃吗?”

南泱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张张嘴,那半块梅花糕就进了嘴里。

“好吃吗?”

“太甜了。”

“我喜欢,”南谨临又打个哈欠,向前凑了凑,盯着他写字,小小声道:“好无聊呀。”

 

南大少爷对那些硬邦邦的数字不感兴趣,无论是军火生意还是烟草皮革,他似乎都不太感兴趣,他写一首极漂亮的行楷,信手描来的丹青千金难求,从风花雪月到家仇国恨,在他笔下都巧妙地流淌进了文字里,端的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

新年那天他早早起来,在南泱的书房里研磨平宣,写了一副春联,笔锋流转处那点旖旎的小心思都快要溢出来。

南泱穿了崭新的西装,一手推门进书房,另一只手还在和领带较劲,看见案前站着的人,道:“写了什么?”

“春联,待会你去贴门上,不许不贴。”南谨临走到南泱面前,替他理领带。

“你还会打领带?”

南谨临道:“我怎么不能会?”
南泱看看眼前这人一身长衫:“没见你用过。”

“我会的多了去了。”南谨临下巴抬得得意。

南泱走到桌前,重新压上一副新的红底春联,就着刚才磨好的墨,沾了一笔,提笔写道: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南谨临咂咂舌:“写得真好,没见你写过毛笔字啊?”

南泱笑他:“我会什么都要给你看过吗?”

“那可不是!”

“那我会的也多了去了,你可要多看着点。”南泱拿了南谨临刚才写的那副字,要出去贴起来。

南谨临在后面小心地把南泱写的那八个字收好:“你这幅送我啦?”

“你要这个干什么?”

“以后想你了可以看看啊,睹物思人。”
南泱走到门口停下来扭头看他,顿了片刻,沉声道:“那你可收好了。”

 

他们的父亲去世那年,恰赶上南市沦陷,炮火清晰地炸开在耳边,南谨临一个人安安静静站在南府大门口,抬头看敌军的飞机呼啸着从头顶掠过。

他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南府大少爷,最好是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三两个红粉知己,打发漫长又慵懒的一生。这时候却好像不觉得怕似的,直直地站在那里。

直到仆人来找他,说是父亲不行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南泱已经跪在父亲床前了,一身黑色西装,腰背笔直,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挺拔。

南谨临跟着跪下去,整个人有些控制不住,想要发抖。南泱的手从旁边靠上来,轻轻握住他的,果决又冷静。

父亲给他们两个一人一封信。

给南泱的那封写有南家所持政要机密、股权公司的信息。

给南谨临那封满满的是南家古董、藏书、画卷的归处。

再然后拿出了一封南家子孙的名单。

老人家喘了许久,布满皱纹的手指在那张简易的族谱上指点着,断断续续道,我要我的孩子们,都活着。

平平安安的。

现在守着南城,无异于困兽于笼,必死无疑,你们身上的筹码太多,这样的牺牲毫无价值,时局动荡,需要你们的地方太多了。

你们走吧,去重庆,去上海,去救世报国,切不可懈怠。

要记得,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你们会在刀尖上行走,会见到最残忍的山河喋血,旧江山会满目疮痍,新势力将龙盘虎踞,我南家一脉自明朝起几经起落,几百年荣枯走过来,切不可断送在你们手上。

 

老先生捏着那张纸咽气之后,南谨临没哭,或者他哭了吧,只是掩饰得极好。

南泱习惯性地伸手想给他擦眼泪,却发现那里并没有眼泪。

“谨临……”

南谨临没说话,他对着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摇摇晃晃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晚霞透过格子窗洒进来,笼在他身上。

南泱仍旧直直跪着。

 

次日,南家举族西迁。

南谨临从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一大把水果糖,玻璃纸包着的,五颜六色,小时候的他最喜欢这种漂亮的包装纸,小心地夹在厚厚的古文书里,压得整齐,然后收进大大的玻璃瓶,满满的一大瓶。

看着漂亮,南泱那时候才那么矮一点,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后面跑,奶声奶气道:“我也要。”

“喊哥哥我才给你。”

“哥哥。”南泱叫一声,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哥哥呀。”

南谨临把水果糖分给远房的小孩子们,一人一颗放在手掌心。

不要怕。

没事的。

我们还会回家的。

总有一天,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我们总会回家的。

 

南谨临把那副字小心地收进了箱子里。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他们身后是故城沦陷的烽火狼烟,是支离破碎的山河飘絮,

 

 

那几年,他们远在西南,听不到秦淮画舫琴瑟声繁,耳边每天炸起的都是分不清远近的枪炮声,一开始南谨临总会被半夜突如其来的枪炮声吓醒,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南市,过太平年里的清闲日子。

小时候过年放炮竹,南泱害怕,只敢远远地站着,南谨临就去给他放,火柴点燃引子,在头顶炸出好大一朵花来,南谨临骄傲地回头看南泱,看见小团子捂着耳朵站在那,小小的一个人,兜帽下一双眼睛又亮又圆。

也不知道这弟弟是怎么长的,小时候随便自己拿捏的一小团,一年年不动声色的过去,近几年自己跟他说话也要仰着头了。

现在南谨临半夜惊醒,南泱会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

南谨临迷迷糊糊间被吵醒,满脸写着不开心,冷着脸抽回手,卷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南泱,哼唧道:“我没怕。”

他半梦半醒,平日里别人面前裹着的那层坚硬外壳碎得干净,前一刻才从人家那里抽了手,这一刻就又皱着眉头往南泱怀里钻。

南泱敞开双臂任他钻,把被子卷带人一起抱了个满怀。

南谨临在他怀里蹭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说,我想回家。

南泱,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他窝在弟弟怀里,唠唠叨叨地说想家,想那棵老松树,想鸡鸣寺的素斋,想小厨房的酒酿小圆子,想啊想啊,说到迷迷糊糊又睡着,南泱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

他真好看。

 

南家人都有不动声色藏万顷波澜的本事,只看他愿不愿意藏。

南谨临开始不愿意藏,后来不得不愿意。烽火连天间行过万里路,却也能坦然得仿佛只是在老家后院的老松树下睡了个午觉。

所以南谨临不再问了,他不说想家,甚至很少提起千里之外故乡的一切。

不提不念,好像南城往事皆故梦,弹指如云烟尔。

南泱每日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他就洋洋洒洒写些文章,文字晦涩但思想深刻,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个安静的小方块字激荡着别人的热血。

南谨临生日那天,南泱送给他一根万宝龙的钢笔。

“南先生是有钱人喏。”南谨临笑眯眯地接过装钢笔的小盒子。

“你不也是南先生?”南泱靠在桌边看他拆礼物:“以后还劳烦南先生多写几篇锦绣文章,文字造化功。”

“好说好说。”

“我看现在好多女学生,都特别喜欢你。”

“怎么?”
“没怎么,喜欢我哥哥,我高兴。”

正说话的时候,门口管家礼貌地敲了三下门,说是有人来访。

南泱瞬间敛了笑容,冷着脸去开门。

南谨临在他身后小声说:“假正经。”

 

过了几日,管家送来一封从南市那边寄来的信,南谨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欢呼雀跃了半天,急吼吼地拿着小刀裁信边,取出信来递到南泱手里。

眼巴巴地盯着南泱读信。

然而那白纸黑字写得显然不是他想看的家长里短。

信上内容坦荡又直白,说是南家有远亲投在了汪伪政府门下,打着南家世家大族的旗号坐镇南市,替新政府说话,以前作为南家的旁支,一辈子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富贵荣华,如今却被汪伪政府奉为座上宾。只是南家百年的名门大族,现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汉奸,卖国求荣,可憎可耻。

南泱看信的时候,南谨临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一起坐在院子里老树下,南谨临在喝一碗粥,一层糙米兑大半碗水。

眼巴巴地盯着信纸:“信上写什么?”

南泱皱了皱眉,把信递给南谨临。

南谨临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看完,愣了片刻。

眨眨眼睛。

突然转头看坐在一边看书的南泱:“我想吃蟹粉汤包,还想吃糯米藕。”

拐了好几个弯。

还不是想家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眼眶却开始发红。

夫子庙有一家卖蟹粉汤包的小铺子,味道很不错,以前每年元宵节他们放完花灯,拐两条街就到这家小铺子,排半晚上的队,换几个油纸包着的包子。南谨临每年放花灯都换花样,今年小兔子明年小鲤鱼,小时候南泱跟他一起凑热闹,长大了就没那个兴致了。每年都是被生拉硬拽着去,勉为其难放一盏。

“这有什么好玩的。”
“灯上可以写愿望。”

“写了又不灵。”

“灵啊,我以前每年都写想要弟弟快点长大,长大陪我玩,你看,”南谨临伸手在两个人头顶比划了一下:“你现在都比我高这么多了。”
南泱抿嘴笑。

“今年我要换一个愿望了。”

“好,换。”

 

今年他们不在南市,也没放花灯,更没吃到蟹粉汤包。

南谨临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里,问南泱:“我是汉奸了?”

“你不是。”

“那我们是汉奸?”

“我们不是。”

“我们南家,现在是汉奸?”

南泱脸上的表情很少,除非是极私下的时候对着南谨临耍耍流氓,多几个小表情,南谨临看着都觉得新奇。这时候的少爷脸上那万年不变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但瞬间又恢复如常,他轻轻摸了摸南谨临攥着信纸的手。

他想说点什么千秋功过后人评说,青史坦荡自有公道,踌躇半天却是什么都没说,说什么呢。

 

南家这遭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洗不掉的罪名,其心可憎,其罪当诛。

南泱深知卖国求荣这个名号足够南家在时过境迁的多年后被送上一条有去无回的绝路,无论政治权杖最终落到谁的手上,他南家也无非只是乱世战局里一颗棋子。

虽然此刻还不知道那究竟怎样的一条路。

他看了看身边的人,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

他想,如果是绝路,也绝对不能松手。

 

 

南谨临依旧变着花样给自己化名,用各种名字在各色报纸上写文章。

用那只万宝龙的钢笔。

他字写得好看,密密麻麻写满几页,写完就在晚饭后念给南泱听。

南泱懒洋洋地坐在那,听他慢悠悠地念。

南谨临喜欢在看似浅显的文字里埋下沉重的理想和抱负,懂的人一目了然,不懂的人也就当茶余饭后看了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于是南泱透过飘飘扬扬漫无边际的文字窥视他沉静又广阔的内心,像是此刻降临的黄昏,也像遥远的秦淮水声,它们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模模糊糊拼出一个绮罗丛中生出来的小少爷,骄傲又漂亮,勇敢又坦荡。

 

再后来,新政府也没了。

俗世自有一双翻云覆雨手,翻出一幅人间地狱的样子来,血淋淋地给你看。

这是南泱离开南市的第九个生日。

这九年里,没有蟹粉汤包,没有桂花糖藕,也没有花灯。

他不知道院子里那棵六朝松还好不好。

他还记得小时候南泱为了给自己捡风筝,去爬树,然后被父亲狠狠说了一通,那时候父亲说,六朝松是南家根基,同生共荣。

那时候他不信,现在却信得不得了。

人总得在手心里握了点东西,才会患得患失,一无所有的人从来无所畏惧。

 

战时一切都紧张,上次遇上夜袭,他们半夜躲去防空洞,匆忙间那只万宝龙钢笔跌在地上,摔坏了笔尖。

“坏了。”南谨临后来看着钢笔撇嘴。

“再配一个不就好了。”南泱拿过来看了看,不严重,换个笔头就好。

“这年头,去哪配。”南谨临小心地擦擦钢笔上的灰,翻出原来的包装盒,仔细地装回去。

“以后再送你。”

“是啦是啦,知道南先生是有钱人。”

“没有钱怎么养你,吃那么多。”

“是啦是啦。”南谨临答应得飞快,收了笔盒,低头扒了扒碗里的粥,剩下大半碗米汤:“今天我生辰,南先生的礼物呢?”

“南先生想要什么?”南泱笑着看他。

这几年自然是再也买不到万宝龙的钢笔了,再往前几年勉强还能送一副精致的袖扣给他。

南谨临没答话,小声哼起了曲子。

是京剧,女孩子唱的。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南泱听他哼,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怎么总唱女孩子的曲儿啊?”

“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话锋一转又看南泱:“你以前又没带我听别的,我就记着这个了。”

“怪我?”

“怪你。”
“怪我怪我,”南泱答应得爽快。

“再叫我声哥哥吧?”

“嗯?”

“叫一声,想听。”

南泱笑着在他耳边说:“哥哥。”

南谨临心满意足,跳下他膝头扭头看南泱:“吃饭吃饭。”

然后三两步走回自己的位子,仰头喝了剩下那大半碗凉透的米汤。

 

也是在这一年,南泱说:“我们快要回去了。”

“真的?”

“嗯,我听人说起,仗快打完了。”

这些年来,烽火由北向南,从星星之火烧成燎原之势。

粉饰太平的新政府,狼子野心的日本人,心怀鬼胎的各色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南泱握着大把的筹码,斡旋在风口浪尖处,南家人自有骨子里不可舍去的担当,尽管他老道世故地周旋在各色人等间,但他始终相信,但凡信仰不死,自有大道不灭。

南谨临在极致的危险中打磨最温柔的词句,他一笔一划地写字,把那只万宝龙别在胸口,尽管那支笔已经不能写字,每落一笔都会晕出好大一圈墨来。

“我们可以回家了。”南泱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平淡。

南谨临说:“以后不打仗了好不好?”

他这问题问得幼稚,南泱倒是答得快:“好。”

“不打仗就不会分开了?”

“打不打仗都不分开。”

南谨临想想,确实是这样,你看,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没分开。

于是笑着看南泱:“那我们回家吃好吃的。”

“可以,想吃多少吃多少。”
“吃完了去听戏。”

“听,想听什么听什么。你要是喜欢,家里搭个戏台子,每天都唱。”

“你哄我呢?”
“哪敢哄你。”

“我可是你哥哥。”
“你是我祖宗。”

 

晦暗终有尽头,苦难昭示光明。

南谨临想。

他恍惚记起一句,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想到从此以后漫长到无边无际的暮暮又朝朝,竟然升起一种不知所措的满足感,以前拥有的,后来失去的,现在都要回来了。

往后这么长的日子,就和你在一起吃吃喝喝,看看书写写字,走街串巷看所有想看的风景,再好不过了。

真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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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分校啊,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先把前面两更搬过来,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接着写。

还有就是之前修文是直接在撸否修的,所以现在原文没了,现在搬的这个和之前有出入,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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